向北方
到达那个叫小湍流(Little Current)的地方时,是下午两点。我仰脸看天,太阳已不在天正中。阳光晒在脸上依旧是热的,可是脊背却隐隐约约有些疼——那是风在隔着衣服啮咬我的肉。北安大略的秋季是狡诈多端变幻无常的,可以很冷,也可以很热,隔开冷和热的,常常只需要一片小小的树荫。在冷和热中间,老天爷还会随时变出七七四十九种戏法。我是两天前匆匆定下这趟行程的。我知道我已经错过了走访北方印第安领地的最佳时节,可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挡得住一个文学女人的心血来潮——我其实完全没有资格责难季节的不可靠。
那阵子我已经做了十一年的听力康复师,并在不怎么充裕的业余时间里写出了三部长篇小说《望月》《交错的彼岸》《邮购新娘》,都是关于江南故土的。很多年后,这三部小说被结集再版时,获得了一个高大上的名字:《江南三部曲》(对不起了格非,不是有意和你撞名的)。写这几本书时,积攒了几十年的倾诉欲望,如被突然挪开了挡道之物的水流,排山倒海地涌泻出来,非但没有经历想象中的艰难和困顿,反而很有几分舒适自如。后来在某一个夜晚,我躺在床上,睡意却迟迟不肯光顾,脑子里不知怎的就涌上了那三部小说里的各样场景和人物:街边梧桐树干上的纹理,落叶上包裹着的虫子,被时光咬得稀薄透光的竹帘子,坐在破旧的木屋门前织毛线的女子,她们说话时带着的那一丝娇嗔语气…… 那些街景和人物没有清晰的边缘,我甚至分不清他们到底属于哪一本书哪一个章节。我猝然惊出了一身冷汗:难道我往后要写的三本書,还有再往后的三本(假如我活得足够长),都会和前三本混为一体,互成投影和折射,或者干脆是改头换面的复印件,连我,它们的创造者,都分不出它们各自的面目?
就在那一刻,厌倦感毫无预兆地伏击了我。我开始厌烦了江南故乡那些窄小得只能容下一个人一条狗的巷弄,那些密密匝匝地住了人家的院落,那一双双在窗帘之后彼此窥探的眼睛,那些在身后叽叽喳喳的嚼舌声,还有那一场场淅淅沥沥怎么也下不完、下得墙上爬出绿鼻涕的梅雨…… 我突然醒悟过来:我进入了审美疲乏期。
逃离,我必须逃离,逃离熟稔和圆滑,逃离舒适和自如,逃离按部就班的环境,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去寻找我尚无法预见的冲击。
两天之后,我就定了去安大略北部印第安领地的旅程。这一次,我罕见地没有做任何调研功课,就直接上了路。这一次,我不想让别人的感受诱导我的神经触角,我想完全依赖直觉行路,让粗粝的原始印象蹭破我在舒适和熟稔中滋养出来的细皮嫩肉——疼通常是让我觉醒的最直接途径。
我打电话给当地旅游部门预定住宿。“帐篷,我要住帐篷。”我对接电话的工作人员说。我所说的帐篷,不是那种现代人带着孩子和狗体验户外生活的营地帐篷。我指的是那种按照当年印第安游猎部落安营扎寨的方式搭建的家居——那是用十几条结实的树干作为骨架、外边围着兽皮、顶上开着透烟孔的帐篷。在他们的语言里,这种帐篷有一个听起来很有节奏感和韵味的名字:Teepee。
“Teepee,嗯,这个时节,恐怕不,不太合适……”我听出了电话那头的犹豫。
“我不怕,我会带上全副装备。”我打断了那人的话,斩钉截铁的语气让我想起了小时候读过的一本苏联小说《勇敢》——那是讲述一群无畏的城市青年人去白龙江流域的蛮荒之地兴建一座新城的故事。我至今记得书中有一个叫托尼亚的女子,而电话那头的那个人,正巧也叫托尼亚。
我们的车子一路向北行驶了一整个早上和半个下午,终于抵达小湍流,那个叫托尼亚的印第安女子已经在停车场等候。“这就是你们预定的Teepee。”她指了指身后几十米处一片在树林中开辟出来的小空地。
我看了看空地上竖立着的几顶帐篷,暗暗地把它们和我脑子里存留的那些照片做着比较。我发现实物似乎比印刷品上的样子瘦小了许多——不见得是尺寸上的差异,或许仅仅是因为实物的四周有了参照物。
托尼亚热情地过来帮我们卸后备箱里的行李。她掂了掂我拉杆箱的重量,眼神里浮上一丝疑虑。“后座上还有睡袋和厚毛毯。”不等她开口,我便解释说。
托尼亚熟练地打开那个用兽骨和兽皮做成的结实套圈,掀开了Teepee的门。我还没来得及把整个身子探进去,就被一样东西狠狠地扎了一下——是从透烟孔里钻进来的风。在荒原上漫步的风和从透烟孔里钻进来的风都是狙击手,用的却是不同的武器。荒原上的风用的是铁掌,而透烟孔里钻进来的风用的则是钢针。刹那间,我觉得身上穿的那件毛衣薄如蝉翼。一低头,我看见了地上铺的那层厚帆布上,蠕动着三只个头如同小蟑螂的黑蚂蚁。
“想好了要在这里过夜吗?”托尼亚问我。
我想回话,可是我的话找不到出口,我在瑟瑟发抖,我的舌头和我的喉咙之间出现了短路。理想是美好的,现实却很骨感。我想起了这阵子很流行的一句话。
“这附近还有别的住宿吗?”被我抓来当车夫的先生问道。
“有。我家就经营三座木屋客房。你们运气好,刚好有一处空出来了,是最大的,离最近的居民点也有五公里,非常安静。”我听见了托尼亚如释重负的声音。
我问了一下价格,那是一个足够让我犹豫一个月的数字,可是先生决绝地拿过我手里的拉杆箱,转身朝车子走去。独裁和专横有时也不完全是坏事,它能让悬而未决的心情瞬间落地,把犹豫踌躇等辞语毫不留情地塞回到辞典里去。
又开了很久的车,才终于抵达托尼亚的木屋,这时天已傍黑。我终于明白了在加拿大广袤的北方领土里,时间和距离都是按照另外一套法则运行的。界定日子的不是时钟和日历,而是太阳的起落;而“附近”这个词仅仅代表两个可以连接的点,与两点之间的距离长短没有必然的关联。
托尼亚的木屋坐落在一个山坡上,面临一条湖。湖水的颜色很深,稍后当我们从木屋的窗口再次看到它时,它已经化为了一汪浓腻的墨汁。在此刻一息尚存的光线中,湖滩上的鹅卵石在灰白黄之间举棋不定地变换着颜色。“等到明天天大亮了,你们可以在湖滩上散散步。你们会发现那些石头不全是石头,有些是野鹅的蛋。尽量不要搬动它们,还是照着神灵最初把它们摆置在那里的样子为好。”托尼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