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诚勿扰的伪女汉子 [《非诚勿扰》提供的伪真实生活]

  如果要我选2010年最好看的电视节目,我会说是《非诚勿扰》;如果问我2010年最糟糕的电视节目是啥,我还是会说:《非诚勿扰》。   这个看似悖论的结论,无须我来证明,那些热衷于为《非诚勿扰》辩护的人们已毕其功。他们一面强调:拜金、低俗是社会现实,嘉宾们说的都是真话;一面又说: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女嘉宾们不选经济条件选什么呢?
  我估计,包括主持人孟非在内,辩护者们都没有意识到:即使一档电视节目完全由真实的部分组成,它也未必就能提供真实的生活。知道西方戏剧里的“三一律”吧?它要求同一天内,同一地点,同一条情节线索。它的人物、故事、细节,都可能是真实的,而正是对真实的组合与限制,让这些元素组成了一幕大戏。
  《非诚勿扰》的节目形式,决定了它不可能提供任何真实的生活。它将生活中多时段多地点的男女互选博弈,汇聚到了一个封闭而公开的空间之中,以一种戏剧化的方式呈现给公众。它给了女嘉宾们“礼仪免责”的暗示,让她们可以肆无忌惮地批评男嘉宾;它又提供了系列剧式的源源不绝的男嘉宾,让每一位女嘉宾都相信会有更大的稻穗等在前方。看似颇有女权意味的“女挑男”形式,其实质却是让男嘉宾在24位女性中选出一位并连过数关征服之,中途还多出了移情的再选择机会。而台下与屏幕前的观众,他们热切地围观每一位男嘉宾的冲刺与挫败、蒙羞,又热切地渴望见证每一场看似郎才女貌的速配团圆。
  是啊,在短短的平均20分钟时间里,除了外貌与资产,还有什么能成为选择的依傍?
  速配交友节目早已风行,《非诚勿扰》的变化在于更快速、更直观、也更狠辣。它要让你看到戏剧性的冲突与交锋,看到嘉宾们在台上说出生活里无论如何不便当面启齿的辛辣言辞。它把相亲大战中两造背后的恶谑与轻蔑,让女嘉宾用最直接的方式当众呈现,她们表面的强势似乎颠覆了性别的秩序,然而短短20分钟内,她们灭灯与否依据的因素,除了长相,就只能是经济条件、个人风度。这种强势否定背后的指向,仍是在肯定男性社会的强势资源:更多金、更英俊、更有魅力。
  否认这种性别秩序是没有说服力的。《非诚勿扰》节目组编导不承认嘉宾身份造假,却公开承认节目方将报名的女嘉宾分为花痴型、稳重型、气质型等几组,空缺什么类型,就递补什么类型。这种“总有一款适合您”的分类与递补机制,是为谁准备的呢?不是为了登场的男嘉宾吗?或者说,不是为了千千万万双电视机前饱含欲望的眼睛吗?
  更何况,就算签署一百份《真实身份保证书》,谁又能保证上场者真的都意在交友或相亲呢?有时候主持人孟非与点评人乐嘉也很困惑:这个男的是哪点不好,你们全都灭灯?他们也无法清楚知道,这一盏盏熄灭的灯光之后,谁是没看上这个人,谁是等着更好的后来者,谁是不愿人弃我取,谁又只是为了在舞台上多站几个星期……
  所以说,这是一场成功的大戏,多方的合谋,却谈不上真实的生活。所谓真实,所谓生活,都是文宣的口号,招徕的酒幌,它以真实生活的名义播出,观众以生活真实的名义收看,核心不过是一部“连续剧与系列剧的混合体”。
  这才是《非诚勿扰》的核心价值,收视保证。谓予不信,试看《为爱向前冲》、《缘来是你》这些跟风之作,刻意浓笔重彩加粗放大的,是哪一些元素?它们热衷接手的《非诚勿扰》退档嘉宾,又是哪一些人物?
  由此出发,回顾网上网下,对《非诚勿扰》的一片骂声,他们究竟在抱怨些什么?《非诚勿扰》,让自我代入的女性看到了挑选,自我代入的男性看到了征服,入迷的观众看见了丛林动物式的精彩搏击,或一见钟情的快餐爱情。那些怨声载道的人们,他们是否过于较真?是否笨到看不出疯子做戏傻子看戏的双赢神话?
  我本人并不赞成用高调的道德标准去评判一档事实上的游戏节目,封杀整改更是不敢苟同。不过,一个社会总有保守的道德人群与保守的道德需求。当年在美国,有家庭妇女将三围相反的衣裙寄给玛丽莲•梦露,希望她把胸部裹紧点,臀部放松些。这样的电视观众,在任何时代,或许不能引领风潮,但数量之多,不容忽视。更不用说那些女嘉宾们为出位冲动与现场气氛所驱使,说出的大量伤及财富或相貌弱势群体的言论,再是经孟非乐嘉穿插圆场,节目文宣撇清卸责,也无法彻底洗刷它们对受者的刺伤。
  在中国,像电视台这样一种半公共半商业的电视机构,播出节目是否也要避免触怒保守人群或伤害弱势群体,真是说不清缠不明:如果它纯商业,或许可以选择分众市场,娱乐至死,如果它声称自己属于公共媒体,就理应承担相应的道义――至少,它该在节目内外,明白地告知观众:这里展示的绝非生活,我们只负责娱乐。
  杨早,文化学者,文学博士,现任职于中国社科院文学所。著有《纸墨勾当》、《野史记:传说中的近代中国》、《清末民初北京舆论环境与新文化 的登场》,编有“话题”系列,《沈从文集》、《60年与60部:共和国文学档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