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琢磨这个话题,给人类的精神世界带来颠覆性影响的,有一群牧师的孩子。他们小时候跪在床边,为祖母的疾病、父母的离异或一个热切的愿望祷告。在得不到回应后,走往怀疑和悖逆的道路。他们的一生大多孤苦伶仃,总是傲慢和凄绝,尽管他们从未宣称自己的思想是一种福音,但奇怪的是,那些使他们一生飘零在劳苦愁烦中的声音,却仿佛另一种布道,深深打动了世界。直到怀疑成为怀疑者们的信仰,悖逆成为悖逆者们的偶像。
如奠基了国家主义哲学的牧师之子霍布斯;在俄罗斯大地上播下革命种子的神甫之子车尔尼雪夫斯基;创始了近代社会学的拉比之子涂尔干。创立实用主义哲学的牧师之子詹姆斯,和以泛神论与神秘主义著称的牧师之子、自己也做过牧师的爱默生。或者再算上牧师的孙子卢梭,牧师的弟弟伏尔泰,等等。
昨夜,我楼下有人搭起帐幕,祭奠亲人,哀乐不断,叫人无法入睡。一早起来,知道两位欧洲电影大师也在同一日去世,瑞典的伯格曼和意大利的安东尼奥尼。这个布满哀乐的日子,我想到另外两位牧师之子,一个是尼采,一个就是伯格曼。他们的父亲都是路德宗的牧师。二人的作品魅力、心灵的苦楚和糟得不能再遭的生活,都极为相似。这两个牧师的儿子,用了一辈子力气去怀疑和否定上帝,又用了一辈子力气去抗拒虚无。最后用了一辈子力气,把自己从尘世中放逐。
25年前,伯格曼把自己流放到了费罗岛,从此与世隔绝,与电影隔绝。瑞典是千岛之国,当年康有为流亡斯德哥尔摩,也曾买下一个孤零零的小岛,打算在此终老。几十年来无数人将伯格曼当作大师中的大师顶礼膜拜,他却反复谈到自己一生“彻底的失败”。家庭、爱情和信仰,在他的电影里荒凉犹如“狼之时刻”。在自传《魔灯》里面,他说,“我不信任何人,也不爱任何人,我只关心自己。”“我的罪恶多得数不清,我决定成为世界上最成功的人,来弥补人生的失败。”这个不爱任何人的导演,一生结婚5次。在他60岁生日那天,他的第5任妻子邀请他的9个子女来到家里。这是伯格曼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全体子女,而他竟然大部分都不认识,弟兄姊妹们彼此也不相识。这位牧师的孩子对他的孩子们说,“对不起,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一个孩子反驳,“不合格的父亲?对不起,你根本就不是一个父亲。”
这一周,我重看了他的《第七封印》、《处女泉》和《沉默三部曲》。伯格曼童年时,听见父亲在教堂大讲基督的爱,回到家里却闭口不言,一家人彼此仇恨。母亲的婚外恋拆毁了这个家庭,他的信仰就这样破灭了。18岁那年,哥哥自杀,妹妹堕胎,他扇了父亲一个耳光,离家出走。直到晚年,伯格曼仍旧与他的兄妹充满敌意、怨恨和疏离。1957年拍摄《第七封印》时,他在怀疑中被信仰抓住,在信仰中被怀疑套牢。他说,“我夹在信靠和怀疑两种念头之间,进退不得。”正是这个进退不得,使《第七封印》成为了电影史上探讨信仰的伟大作品。14世纪布满瘟疫的欧洲大地,犹如二战后整个世界盼望重生。骑士布洛克与死神下棋,想在死亡之前,找到生命必有一死的意义。
《第七封印》的伯格曼,或许是他一生中最接近希望的时期。布洛克犹如伯格曼的化身,十字军东征与欧洲的骷髅遍地,几乎夺走他的信仰。他的仆人琼斯一路唱着类似“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不采自不采”的小调。对他来说,信仰破灭是一竿子到底的,他不能理解主人为什么那么痛苦。布洛克在教堂告解,说为什么上帝躲在无用的应许和看不见的神秘当中,为什么不以一种精确的方式显明,以面对面的方式说话呢?“我不要信仰,我要知识,我不要猜测,我要事实。”布洛克说,我要相信,可我做不到。
理性主义的怀疑,只能在生命的活水里被释放。布洛克遇到了虔诚的信徒,到处流浪的马戏团小丑约瑟夫、玛丽亚和迈克一家。这显然是对逃往埃及途中的约瑟、玛丽亚和耶稣一家的隐喻。暗示着上帝的“道成肉身”仍在大地上继续。伯格曼以少见的温情镜头,描绘这一家人在颠沛流离中的喜乐。但约瑟夫的欢乐和琼斯不一样,不是投靠肉体的愉悦,而明明住在灵魂的安息与丰盛的生命里。一周前,研究东欧文学的朋友景凯旋对我说,没有喜乐,哪来的自由。贝多芬的《欢乐颂》就是自由颂,也唯有欢乐颂才是自由颂。我说是啊,可许多知识分子总是傲慢地以为,自由就是自由的痛苦,自由就是自由的怀疑。
布洛克和他们坐在草地上午餐,他看着自己的手,感到生命里的恩典从未离开过。他对玛丽亚说,“我的手它还能动,我的血液在里面流淌,太阳还在头顶。你在微笑,迈克已经睡着了,约瑟夫弹着自己创作的赞美诗,这一刻我永远不能忘记。”
我的伯格曼,难道你89年的生命,就不曾有过这样美好的、将一切怀疑都搂在怀里,就像父亲搂着孤儿的时刻吗。布洛克的妻子在晚餐前诵读《圣经?启示录》,说到世界的末日,复活的羔羊展开第七封印,在末日审判前,天堂沉默了约半个小时。但对马戏小丑约瑟夫来说,其实末日是好得无比的企盼。因为第七封印被展开之前的那句经文说,“宝座中的羔羊必收养他们,领他们到生命水的泉源;神也必擦去他们一切的眼泪。”
伯格曼死了。生前他说,“经由死亡,我即化为乌有,穿过黑暗之门。等着我的,全是我无法控制、预料和安排的东西,对我来说,有如无底的恐惧深渊。”我们不信,因为我们信无能。穿过黑暗的玻璃,或者听见,或者一无所有。
无数影迷赞美和消费这位大师,我却为他不朽的灵魂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