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你不要丢下我】 不要丢下我

  刘姨是09年春节前去世的。老村长和有来凑钱买来棺木,在外打工的年轻人回来过春节,大家“嘿呦嘿呦”地抬着棺木把刘姨埋了。出殡路上没人哭      1975年8月,驻马店地区连天暴雨如矢,白天如同黑夜。从屋内端出脸盆,顷刻间水便满溢出来。县里的板桥水库溃坝,下游六十多座水库相继决堤,灾民死伤者数万计。
  刘姨就是在这个时候,从受灾最严重的遂平县逃荒到我们村的。
  刘姨的身世我了解不多,听邻居讲,她年轻时“俊得很”,和一个下放到她村里的知青结了婚。她不能生育,后来政策一变,丈夫就丢下她回了城。
  刘姨和村里的光棍春熙叔住在一起。1944年到1945年,国民党来村里抽壮丁,到处抓人,春熙叔正当年,为了逃避厄运,他让人帮忙,用烧红的针头刺瞎了一只眼睛。谁知独眼也难逃被抓的厄运。幸好还没来得及到前线就解放了,春熙叔回到家乡,分得几亩薄田,清贫地过了一生。
  刘姨是个勤快人,每天一早就去田里,晚上摸黑才回家。她把荒沟边和祖坟的空地间都种上了庄稼,有黑豆、黑芝麻、香瓜和各种菜蔬。村里的人常去偷,刘姨也不吭声,不像村里一些妇女,庄稼丢了,抡起裤脚就上房顶,破口大骂,从黄昏骂到天黑。刘姨不骂人,更不和村里人吵架,她是最传统的乡下女人:低眉顺眼,无奢求。上了岁数后,刘姨和春熙越发干不动庄稼活了,上世纪90年代,乡下农民要缴“提留款”、“统筹款”、“修桥费”、“树苗费”等五花八门的税费,他们的生活不好过。有一次,我看见刘姨他们在梯田地里种小麦,驼背的刘姨牵着牛,白发如雪,春熙叔躬着身步履艰难。听爷爷说,他们已经六七十岁了。
  1999年夏天,春熙叔咳嗽了半个月,咳出血来,一检查是肺癌。刘姨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差不多都卖了,还准备卖耕牛和房子给春熙叔治病。春熙叔说:“这种病只能等。”他把牛送给侄子有来,希望刘姨干不动活时,有来能来帮忙照顾。可这头牛并没能实现春熙叔的心愿。刘姨曾在我奶奶面前一边抹眼泪一边埋怨:“有来这个该天杀的,他骗走了俺家的牛。他媳妇也不中,有来给俺送两袋面粉,她都不让。”
  熬了3个月,春熙叔去世了。刘姨比以前更加苍老,脸上的皱纹把眼睛鼻子都遮住,背更驼了,每次取水只能提小半桶。我小时候,常见她肩上扛着小山似的青草,教我母亲织布,给我剪很多种窗花。她还能在枕头上绣绿柳叶,柳叶下面是戏水鸳鸯,而今却不能了。
  2000年我考上大学,收拾行李时刘姨来了,略作招呼便默默坐在长凳子上。起初,我以为她是来串门的,待我收拾完,她走到我的书桌旁,默默地从左口袋里掏出一把又一把大红枣,又掏右口袋,最后掏出一只小香瓜。这时我才意识到她是来为我送行的。我说:“你这么不容易,我怎么过意得去呢?” 她说:“你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以后是城里人了。乡下没有什么好东西,这点红枣,你在路上尝一尝吧!”
  孤身一人的刘姨那年春天病倒了,一病就是半年,幸而有来接济了她一点粮食,让她凑合着把日子过了下来。她说,无钱治疗,有病也只好扛着。人老了,又多病,活一天算一天。院子里有两棵枣树,长得不错,村里小孩摘一点,她自己也收一点,这是唯一能拿去送人的礼品。我问:“你孤身一人,又多病,村里给点什么照顾呢?”刘姨说:“如今分田单干,各家管各家的事,村里哪儿来钱能够照顾俺呢?有个急事叫人帮忙是可以的,像我这样又老又病又穷,谁能帮得上忙呢?”面对刘姨,我只能说些宽慰的话。我真想给她几十块钱,但被母亲劝止了。母亲叹着气说:“省几个钱吧。在农村,该救济的实在太多了,千手观音菩萨还忙不过来呢,何况咱家。”
  3年后的一个春节,我给刘姨送去一碗水饺和两个苹果。刘姨家没有围墙,正屋3间是陈旧简陋的砖瓦房,已经十分破旧,一面墙还裂了缝。推开门,阵阵霉味迎面而来。室内没有家具,床上的被褥破得露出棉花,做饭的地方,只有一灶、一锅、一面杖而已,锅里是四五只又黑又硬的馍馍,一碗黑色的咸菜。刘姨正弯腰不知做些什么,见到我来,她一阵慌乱,含糊不清地夸我心眼好,以后准能娶个好媳妇。家中情形让人伤神,我没做停留,转身走了。
  听同族八十多岁的秀奶说,刘姨平时和她最要好,时常去她家。一次秀奶从房间拿出的确良寿衣和绣花寿鞋,给刘姨比划着布料的好坏,针脚的疏密,又说起儿子们给她准备的棺木。听到这里,刘姨眼里流出浑浊的泪水,她喃喃自语:“春熙走得比我早,他丢下我不管,享福去了。这些年我也熬累了,该躺在地沟里歇歇了。”
  09年春节回去,我听到刘姨去世的消息。她是去邻村讨饭时,不小心掉进水塘的。水塘并不深,可冬天水太凉,她没爬上来,淹死了。老村长和有来凑钱买来棺木,在外打工的年轻人回来过春节,大家“嘿呦嘿呦”地抬着棺木把刘姨埋了。出殡路上没人哭,不像春熙叔去世时,刘姨撕心裂肺地哭喊:“你不要丢下我,你不要丢下我。”
  刘姨和春熙叔都是普通农民,像乡下无名的小山坳,一生忙碌而贫苦。我小时候农田里的回忆,交织着他们的背影。我曾和伙伴们去偷刘姨种的香瓜,她发现后也不追,一个人默默清理被我们糟蹋的瓜秧……当岁月转身,他们的一生便有惊无险地走完了,20年也嗖嗖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