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乡调查时,见许多农家民房前都有各种各样的围墙和围栏,将自己的家围在一个圈子里。夏天晚上在打谷场上乘凉,人们围在一起,谈天说地,自然形成一个圈子。村里开大会选举村领导,一些人随地而坐,围在一起,交头接耳,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他们的票往往会投向共同的人。这种有形的“圈子”随处可见。还有不少无形的圈子也会让你经常感受到它的存在。开始到乡下去,我最怕的就是狗。有一次刚刚走到一户农家的谷场前,突然钻出一条狗,向我扑来,不仅吓了我一大跳,而且根本无法接近这户农家。只到邻近农户的一位老人见状后喝住了狗,才算解了我的围。所见所历使我慢慢我意识到,乡村社会实际上是由一个个“圈子”组成的,人们也生活在一个个“圈子”内。
圈子首先是一个空间概念,是人生活的地域范围。在农耕社会,家是基本生产和生活单位,人们所活动的范围以自己的家为圆心,向外扩展到家以外的农田和山林,从而一个生活圈。不同时代不同的人,其生活圈子有大有小。我在川东的大巴山区做调查时,专门问到当地农民的生活范围。有个七、八十岁的老人一辈子没有走出过山村,活动范围不超过十里地。我们见到他时,他问到,如今的皇上是谁?有一个五十来岁的妇女,到过的最远地方是离该村二十多里地的乡场。有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去过好几趟县城。见到我们这些陌生的书生,认定我们一定是上面来的“官”,竟走了好几里路专门找我们“反映”农民的负担问题。这个村近些年发生的大事就是不少年青人外出打工,到广东、江苏的居多,最远的到过新疆。他们和我最谈得来,根本没有把我当外乡人。由此看来,当今乡土社会的生活圈子已愈来愈大。
尽管乡村社会的活动空间愈来愈大,但人们仍然生活在一个个小圈子里。我曾经问过多个外出打工的人,怎么外出,与谁一起?几乎都回答是亲友带出去,在外面相处最多的人还是亲友和同乡。由此看来,圈子更多的是一个心理概念,是一种对“自已人”的自我认同。这种由“自己人”组成的圈子以自我认同为纽带,将各种有关系的人联合在一起,形成一个个生活共同体,并构成社会的单元。
圈子实际是一种社会交往关系。即使在深山老林,也会发生社会交往。过去,交往最多的自然是亲戚。这是一种基于血缘而产生的社会交往关系。因为血缘具有排他性,所以这种基于血缘关系而形成的“圈子”相对较小,更具有紧密性和封闭性。近些年,我们经常说农村的一些年青人不想入党,许多地方多年来很少发展党员。后来我的一个学生在农村调查时,当地的一位中年妇女多次反映,自己的儿子高中文化,积极要求进步,交了多次申请书,村干部却不加理睬,希望帮忙做做工作。原来,经了解,当地干部不想发展其入党的重要原因在于他是外姓人,是“家族圈子”以外的人。因此,我们经常说,乡村社会是一个“家族社会”。
除亲戚外,交往比较多的就是熟人。这主要是基于地缘、业缘而产生的社会交往关系。人们经常来往,甚至朝夕相处,很容易形成密切的联系。乡村社会经常会提到“远亲赶不上近邻”。我前面提到的邻居喝住了向我示威的狗,就在于他是狗主人的熟人,而我却是外来的陌生人,不属于狗主人的“熟人圈子”内的人。近些年,随着农民活动空间领域的扩大,“熟人圈子”也越来越大,且大多属于职业活动,即业缘关系而生成的圈子。“熟人好办事”成为挂在许多农民口头上的话语。所以,乡村社会又可以说是“熟人社会”。
然而,并不是亲戚、熟人都一定会成为圈子内的人。在乡下,经常会听到“走亲戚”的话,起初我不懂其深刻含义,因为现在交通发达了,并一定依靠“走路”。实际上,“走亲戚”是指即使是亲戚也要经常来往,亲戚不“走”不亲。熟人那怕天天见面,也可能形同路人,甚至是敌人。前几年,我回到当年下乡的地方,当地的农民告诉我,这几年农民间的吵架多些了。我问邻里邻居的为什么要吵架?他们说也没有什么,只是一些谁家放水、谁家多占了点地之类,但有时就是吵得不可开交。现在挂在青年农民口头上的多了一个词,就是“朋友”。中国有一名老话,就是“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可见,人们在外面,朋友可比之父母。朋友是一种基于情缘的社会交往关系。其亲密、亲近程度甚至会超过亲戚和熟人。现在,随着活动空间的扩大,接触的人增多,朋友的作用也愈来愈大。碰到难题时,许多人找得最多的是自己的朋友。由此形成一个个“朋友圈子”。有没有知心,甚至能两肋插刀帮忙的朋友,成为有无本事,本事大小的标志。这在城郊、沿海或市场经济较发达的乡村,尤其明显。“朋友社会”正成为当今乡村社会新的特点。
由此看来,“圈子”的本质是一种互利性的活动关系。只是这种互利的活动包含或装饰着一种温情、一种人伦、一种情感。它是长期积累和精心构建的。没有商品买卖那么简单,更没有权力支配那么生硬,也不像外国的俱乐部可以随时进出。圈子是通过长期或特定的交往形成的。圈子内的人具有一定的平等和互利性。圈子并不一定有一个特定的领袖或核心人物,也没有什么明确严格的条文制度,但圈子的存在却是实实在在,甚至是牢不可破的。这是圈子与其他社会组织所不同的地方。
那么,圈子为什么能够存在和维系呢?主要在于人们往往只有通过圈子才能满足自己的特殊需求。这种需求大多是利益性的,也有非物质利益性的社会和心理性需要。“亲帮亲,邻帮邻”,“朋友多,好办事”,在互帮互助,互惠互利中,自然形成一个个圈子。这种圈子不言自明,你知我知。
由于圈子能使人获得圈子以外无法获得的东西,因此圈子内的人有一种自我认同感,甚至有圈子内才能通行的话语,由此形成圈子的内聚力。所以,尽管圈子是无形的,但内在的具有排他性。许多事情只有圈子内的人才能知道,许多好处也只有圈子内的人才能享受。人们的行为往往受各种有形无形的圈子所影响。这几年由村民直接提名和选举村领导,也就是通常所说的“海选”。我有一次问一位乡长,对“海选”印象如何。他没有直接表态,只是说,过去都是乡领导提名,提得都是自己熟悉的人,而“海选”出来的人有好多自己都不认得。这些不认得的人自然不属于自己“熟人圈子”的,用起来也不太顺当。
圈子在本质上具有私人性,是生产社会化程度不高的“人情社会”的产物。进入现代化社会,经济日益发达,为什么各种各样的圈子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愈来愈多了呢?这主要在于我们还处在由传统的“人情社会”向“契约社会”的转变之中,面临着公共需求与公共产品供给的突出矛盾。在传统的“人情社会”,生产和社会关系简单,社会需求也简单,通过“人情往来”便可以解决许多自己无法解决的问题。进入当今社会,人们活动的空间扩大了,生产和社会关系复杂得多,公共需求也大大扩张,要办得事成倍的增加。但是,满足公众需求的公共物品供给却相对不足,公共部门没有形成一套明确的办事规则和程序。由此使农民要办事找不着办事的人,找到了人又找不到办事的规则,没有一定“门道”,该办的事也不一定办得成。于是人们只有更多的依靠各种圈子来满足自己的特殊利益要求。许多“家族圈子”、“熟人圈子”和“朋友圈子”都是因为亲戚、熟人、朋友好办事而形成的。如今,农民外出打工也形成潮流。但社会却没有提供相应的打工信息。我们的报刊经常将外出打工的农民称之为“盲流”。其实,如果农民能及时准确地知道打工信息,谁愿意当“盲流”呢?我们经常将那些亲友同乡在一起打工的人称之为“某某帮”,却没有反思,如果能够为外出务工的农民提供相应的社会服务和保护机制,这种“亲友熟人”圈子是不是会少一些呢?
既然圈子能给人带来各种好处,人们就会想办法建立圈子,维护圈子。这种趋利的圈子难免会与以社会公共利益为基础的公平、公正和公开原则相悖。这是转变中的乡土社会所需要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