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元旦,在鲁迅的故乡绍兴,在当地E网举行的年度晚会上,我的好友阿啃意外地获得了一个“E字千金”最佳原创文学奖。众所周知,当代中国,在很多金光闪闪的奖项后面因为都有着许多见不得阳光的交易,逐渐为公众所鄙弃,失去了公信力。“E字千金”是一个纯粹民间的奖项,没有奖金,只有一个并不是金子铸造的普通奖杯,但是获奖者极为珍视,因为它代表了一种民间的价值认同。那天,参加晚会的网友完全都是自愿的,自由的,随意的,30元的门票,每个人都是买票入场,一个剧院竟坐得满满的。民间社会正是以这样的方式回到我们的生活中,阿啃在自己的博客里写了一篇文章《E网是一种生活方式》。我向他表示祝贺,他来信说:“其实这是一个很玩笑性质的东西,不过我觉得很有意义,不因为我获了奖,而是因为这是一个民间自组织的东西,意义就是客观上在重新确立标准。”相当长的时间里,我们的民间自组织的能力被阉割了,民间社会消亡了,几乎所有的人都被纳入体制、单位序列,没有无所不在、无所不能、深入社会每个毛细血管的庞大国家齿轮,没有自主的社会力量在中间起平衡作用,这对一个民族来说绝对是一个创痛巨深的伤害,在通往现代化的道路上,没有一个负责任的民间社会乃是无法想象的。
三十年来,中国社会最深刻的变化之一就是民间社会的重新出现和持续成长,这个变化是结构性的,也就是说曾经中断数十年的民间社会开始复活了,中国又有了单位以外的人和法人,而且发展势头迅猛。汗牛充栋的民营企业就不用说了,律师事务所,会计师事务所,像“自然之友”这样的环保组织,像天则经济研究所这些带有独立研究性质的民间智库,许多正在艰难成长中的NGO,都证明这种趋势不可阻挡。执政党也注意到了这一不可逆转的走向,开始正视“新社会阶层”的崛起。按照官方的界定,新社会阶层主要由非公有制经济人士和自由择业知识分子两大部分组成,集中分布在新经济组织、新社会组织中。《关于党的十七大代表选举工作的通知》就要求“双新组织”在代表中要占“适当比例”,“新经济组织”是指私营企业、外商投资企业、港澳台商投资企业、股份合作企业、民营科技企业、个体工商户、混合所有制经济组织等各类非国有集体独资的经济组织。“新社会组织”是社会团体和民办非企业单位的统称。社会团体按《社会团体登记管理条例》规定,是由中国公民自愿组成,为实现会员共同意愿、按照其章程开展活动的非营利性社会组织,包括学术性社团、行业性社团、专业性社团和联合性社团等。民办非企业单位,是指按《民办非企业单位登记管理暂行条例》登记注册,由企业事业单位、社会团体和其他社会力量以及公民个人利用非国有资产举办的,从事非营利性社会服务活动的社会组织。
作为新社会阶层重要组成部分的自由择业知识分子,包括社会中介组织从业人员、自由职业人员等,其中自由职业者包括自由文化人、自由撰稿人、个体医生、各类经纪人等各类独立从事专业工作的知识分子。有数据表明,这个新阶层已有2000多万人,他们在十几亿人口中也许只是少数,但是他们大部分是上世纪60、70年代出生的,有高学历,有创造力,对于市场经济和新的社会变化趋势具有很强的适应能力。无疑,这个庞大的分散在各个行业中的群体,是半个多世纪以来重新产生的一个阶层,完全是30年经济改革和开放的产物。
前些日子,我们一行朋友去乌镇游玩,一路上聊天,在朋友的车上意外地听到了云南一个乐队唱的一首《海鸥之歌》,歌词就是林昭的长诗《普罗米修斯受难的一日》,大家为此兴奋不已,从唱片的包装上我们知道,这是一些独立音乐人制作的。这些年,我们可以发现一些新的职业正在为世人所认识,独立画家、独立制片人、独立撰稿人,我们还可以把那些不在固定学校教书、但以教育为职业的人称为独立教师。胡杰先生以《寻找林昭的灵魂》而为人所知,作为一个独立制片人,他拍了大量有分量的记录片,《远山》、《沉默的乌江》、、《我虽死去》等,正在记录我们这个时代,他仍不倦地奔走在路上。人大代表中也出现了姚立法先生这样的独立候选人,他曾成功地当选为湖北潜江的人大代表,在地方人大会上发出了“我反对”的声音。丁东先生曾被誉为“没有出版社的出版家”,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经他的推动,遇罗克、顾准、王申酉、李慎之等人的书不断面世。张思之律师上世纪80年代末以来的努力已载入这个民族争法治的历史中,一个独立的律师群体也渐渐浮现出来。这些具体的个体生命的存在,和他们的实践,告诉我们,民间社会正在各个层面生长出新的因素。这是一个可喜的迹象。
无论如何,时代正在悄悄地发生变化,在强有力的全能体制被市场化改革解构之后,民间的空间还是一天天在变大,尤其是互联网的出现,带来的前所未有的冲击,使民间社会找到了一个全新的支撑点。在汶川大地震中,民间显示出的大爱和行动能力,足以给我们一点微弱的安慰。“牛博网”、“凯迪”等民办网站,80后的代表人物韩寒令人刮目相看的表现这些都已广为人知。就是上面提及的一个地级市绍兴的E网也在很短时间募集到了17万元善款,计划为灾区的孩子造一幢结实的教学楼。我的一个朋友小狐不仅亲身赶赴灾区第一线,而且以她在天涯网的个人博客“水中灯盏”为平台做了好几件令人感佩的事情。大地震发生五天后,2008年5月17日,她就发出为灾区女性捐卫生巾的呼吁,并迅速募集到30000元人民币,很快把物资妥善地送达灾区,所有账目一笔一笔都在博客上公布得清清楚楚,余下的4000多元买了图书捐给灾区的孩子图书站。6月2日,当她得知震区汶川到理县的樱桃熟了,绵延十几公里,却运不出去,眼看着要枯萎甚至烂掉,她接连写下《汶川的樱桃熟了,怎么办?》、《汶川樱桃,拷问我们的良心和智慧》两文,几天后就有了着落,首批12吨樱桃安然运抵成都,并转往深圳的超市。而此刻她已悄然回到自己的编辑岗位中去。
她的作为彰显了互联网时代民间社会的力量,只要你能行动起来,并且具有充分的诚意和智慧,脚踏实地,在这个浮躁的尘世中,我们还是大有可为的,民间的制度空间虽然还很狭窄,甚至可能没有保障,但民间的潜力、民间的能量是不可小看、更不容忽视的。今天的中文网络从思想层面已从网站时代,经过论坛时代,而进入了个人博客时代,将来很可能还有播客或其他什么时代,网络带来生活方式的变化,也就是民间社会不断拓展的一个过程。在这样一个时代,民间的舆论在很大程度上是由网络造成的,在技术上说,尽管网络舆论并非不能被操纵,但网络毕竟是一个开放的平台,是一个门槛较低的表达空间,对于民间来说,尚没有任何其他的平台能替代网络,我们甚至可以说,民间社会和无远弗届的网络今天已融为一体、不可分割。
大约一年半之前,我曾写过一篇小文《重建民间价值评判体系》。重建价值注定是一个曲折的过程,甚至比制度转型还要艰难,不是一夜之间可以完成的。但是,上述发生在我们身边、生活中的事实,可以清晰地告诉我们,重建民间价值评判体系决不是一句空洞的口号,而是完全可以付诸于现实的。只要你这样想,并且这样去做,就可以为这个社会作出示范,带动新的风气,给社会进步提供增量。在漫长的中国编年史中,儒家价值曾经给我们这个古老民族提供有力的支撑,民间对字纸的敬惜,对读书的重视,都是我们今天不容易想象的,这后面既有科举制带来的“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因素,其实也可以看作是对那种核心价值的守护,毕竟,道统和政统在一定程度上还是分离的。
随着贫富分化、地区差距的不断加剧,我们眼下的社会在某种意义上也正在加速度地泡沫化、碎片化、娱乐化。“礼失求诸野”,如果民间失去了基本的道德是非感,不能在转型时代找到笃定的核心价值,重新确立自己的价值评判标准,整个社会只能继续沦陷于一切向钱看的泥潭,在权、钱、欲中打转而不能自拔,千千万万有朝气、有追求的青年也注定找不到方向感。今天上午有个80后的朋友来短信祝贺圣诞节,还说:“生活没有起色,跟千万茫然青年没有区分。”前些日子,也有个80后朋友跟我说,“‘梦醒了却无路可走’,这是我们最感到苦痛的。”我的回答是,既然梦醒了无路可走,那就自己开条路啊,我们这样想,也可以这样干的,个人的路是自己走出来的。这个民族的路也是个别人先走,大家跟上,这样走出来的。民间社会的不断成熟,持续壮大,在推动文明进步中起到中流砥柱的作用。当年,化学工业家范旭东不愿做官,只愿办实业。他在1939年说过一句话,“中国真正的需求是在增加社会的中流砥柱,决不缺少政客的轿夫和跟班的。”而他本人正是这样的中流砥柱。
要说希望,这就是最大的希望。而任何希望都始于我们的脚下,作为民间社会的一分子,我们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归根到底就是要负责任。一个负责任的民间社会的崛起,就是古老民族自我更新的重要前提。
2008年12月25日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