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慢
我童年的蹒跚,少年的奔跑,是在一座古城度过的。像一只虫子,蹦跳在青砖瓦缝间,鸣叫于古城的斑驳老墙。
古城两千岁了。两千岁的城池里,有一种舒缓的节奏,骨子里的慢。
古城里的人吃饭慢。从前有个人,坐在老柿子树下喝酒,青瓷酒盅花生米,一粒一粒地搛,从中午喝到下午,他还是不紧不慢。
古城里的人写字慢。从前,老先生写字用毛笔,宣纸狼毫,写蝇头小楷。笔头歪了,用舌头舔舔,一笔一画,端端正正,哪怕是写张借条,也对方块字恭恭敬敬。日头光影,从书案,移到身后,移了45度,半天才写几十个字,不慌不忙,气定神闲。
古城是宜居的地方,也是一处安静的心灵之所。推开心灵的木格后窗,老园子里花木扶疏,芍药含春,挂一树垂丝海棠。幽幽的深宅高墙内,老桂馥郁,香气氤氲,听得到落花和流水声音。
古城的夜晚是宁静的。中秋明月夜,不知谁家窗口,飘来清亮、悠长的竹笛,如亭榭潺水,花间滴露,身心像在清水里洗过。这样一轮中国式月亮,浑圆而又明亮,静谧地悬挂在每个人的诗意天空。
老澡堂子慢。老澡堂“水包皮”,“泡”是一个关键字,任一池荡漾热水,一点一点,漫溢肌肤。老城里的人,抿过小酒,喜欢到老澡堂子里泡泡,一个晚上都赖在那儿,直到澡堂放汤,才蹩着步回家。
老手艺慢。有家兄弟剪刀店,祖上从扬州过来的,店主人今天70岁了,老人戴上老花镜,花上半天工夫,才磨一把剪子,一边磨,一边用一块布条擦拭。
老煤炉子慢。老煤炉子是蜂窝煤,用它煨老母鸡汤正好,炉火由弱转旺,由旺转弱,慢火细炖,有如人生气场。煨老母鸡汤是味道纯正的慢美食,瓦罐里的老母鸡汤要整整熬到子夜。
老码头慢。一个人坐在候船室里,从傍晚坐到下半夜,老远听到船笛声,等了好久,船才突突驶来。到一个地方去,会经过许多水码头,船靠上码头,会有几个人下船,几个人上船。那些在子夜下船的人,慢慢消失在夜色里。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船在慢慢走,船走得很有耐心,坐在船上的人不急,他要坐一天船,看岸上的风景,再在船上睡一觉,才能抵达目的地。
古城的人说话慢。老城的方言慢悠悠的,街上的男人、女人、小孩,说话像唱戏念白。老城里的茶楼,一个人在楼上凭窗而坐,与另一个人隔街说话……
古城的树长得慢。城河对面,河沿上的一溜大槐树,是最本质的草本“土著”,在外来人看来,它高大挺拔,浓阴如盖,其实早站在那儿,慢长了几十年。
我在古城有几个老友,有一位住在石桥旁边。春天,透过垂柳丝看古桥,桥栏上端坐着几只小石狮子,神态各异。风一吹拂,桥、柳依依,若是加个框,便是一幅水墨。几十年间,经常到那儿坐坐,幽巷石板,留下我和友人,長长短短,短短长长的散步身影,有种人生交往的不紧不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