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柏
柏树的生命只是一次,是因为不还茬。就说崖柏,不知是风还是一场山洪,把柏树的种子落在了崖缝中,总有几粒发芽了。从柏树种子发芽的那一天起,就注定它有另一种命运,也有了另一个名子叫崖柏。林子的幼苗有树荫庇护,不被暴晒,有大树挡风不被摧残。崖柏从幼苗时起,纤细的根须在崖石上寻找那层风化成粉沫的崖土,多少年才能伸出一小截根须。要活着,就从自身细小的生命里分泌出一种物质,利用这种物质分解了坚硬的崖石,一丝一丝把根扎进去。吸收夜里凝成的一个露珠,迎着从山谷涌动的雾岚,用每片树叶把仅有的那一点儿水汽挽留。
狂风从崖畔儿刮过,多少年才长出的枝叶被风撅了,身子扭了,斜着头,歪着腿。倔强的崖柏,知道长成崖柏的自己是多么不容易,一旦失去生命的自信与力量,就会被风从根拔起,在空中连呼喊也来不及,就摔到崖下,粉身碎骨。崖柏沒有气馁,紧贴崖石,须根扎进石头缝,缩着身子,埋下头,因而叶子永远长不大。风和日丽,崖柏又慢慢抬起了头,被折断了树枝的伤口在流血,在流泪,一滴又一滴。更可怕的是冬天,本来崖畔儿招风,寒流在第一场霜冻准时袭来,滴血流泪的伤口又遭摧残,崖柏不能在这时睡去,更不能自己沉伦,便把血和泪凝结在伤口,抵卸严寒侵袭。日子久了,伤口结痂,血泪成脂,又能抵卸病虫入侵。一次次的摧残,一次次命悬一线,崖柏在一片枯黄的万木霜天,那一丛丛,一簇簇的苍翠就是崖柏坚韧顽强,经受考验的生命彰显。居高临下,与人间共享春花秋实的快乐,与升起的袅袅炊烟比高低。岁月河浪花有千万朵,崖柏读不出哪一朵是相同的。血风腥雨,崖下白骨埋了一层又一层。崖柏的世界,不求为栋梁,只求活下去。
沧海变桑田,阡陌走来的新人换旧人。战马嘶鸣,刀光剑影,世事风云,人间冷暖,目睹了这一切的崖柏,刻进记忆的年轮。日出日落,崖柏把昨天送走,把明天迎来。日子久了,血泪成了琥珀,自己的骨折,肌肉的撕裂,把身体变型,只说是再活一万年,几千年,哪怕几百年,没想到,人间土瓦屋变成了广厦,崖下转了多少代的石碾子的吱咿声,嘎然而止。牧笛没有了,稍工和纤夫的号子消失了,人类行进中橐橐脚步仓促、匆忙。青山依旧,绿水不在,那一捧黄土再也焕发不出古老、纯净的泥土香。
无声的崖柏,有太多无奈。人类对崖柏突然生出钟爱,有些猝不及防,受宠若惊,惊悚得连一滴泪水也来不及流出,就被送到了市场。千年崖柏,遭到万劫不复的命运。手串儿、胸串儿。人类的温度是专给人类的,带着香粉或带着汗酸,是崖柏无法理解的矫情。本来粗砺的崖柏被雕琢得油光滑亮,被肉乎乎的手捻着,抚着,摩娑着,逢人就把崖柏(已不是崖柏本身了)饰品给人,再补一句“猜猜能值多少钱。”殊不知带手串儿、捻珠儿的一双手在一声声“阿弥”,一声声“我爱你”“您好”“谢谢”“再见”“多么想念”的空话背后执屠刀,把手伸向他人钱包。指指戳戳,把阴谋化成笑脸,把诡计用崖柏的另一种存在掩饰,却没有一个人是用来救赎灵魂。
我不稀罕玩物,在读小学时就曾把祖上留的细青花明瓷钵喂小狗,和小狗戏闹时不小心打碎狗食盆儿,觉得碍事,撇进乱石堆粉碎了。后来懂事了才想起那可是价值连城啊!近日远方一朋友要来,并说有贵重礼品,宛拒后便连连称谢,并说了些期待盼望的话。
他来了,我虽没有箪食壶浆相迎,好在书房里有云南朋友带来的陈年谱耳,品茗,海聊。聊到兴头,他打开一个包装盒。我真猜不出是什么。一层又一层珍重的包着,打开最后一层黄缎原来是一只奔跑状的小动物,似马非马。打磨的油光滑亮。友问曰:“如何?”我只能作惊讶、贵重状道:“好东西”,并撮着嘴连连“啧啧”不已。友悦甚,道:“算你识货。”说话间,他拿在手上,指指划划说,这是一头鹿,只是鹿角部分短了点儿。他在手上一抚弄,转过鹿身,对我说,你看这一双鹿眼多么传神,狗日的要价三万,光这一对鹿晴就值两万。
朋友之间,天上地上海吹的多了,尽他吹,我只笑不语。到末了,说他咬牙子还是出了三万。
我这回当真了,三万元一只树根圪达子值吗?不由我睁大了眼睛。友看出我的质疑,“再瞅瞅,这是啥木,你就会知道价的。”
我有些漫不经心回答说,不是山枣木圪达就是一个槐树根。朋友大失所望,受到污辱一般,带着委屈的样子说:“天呐,我千里迢迢给你送一个槐树根,耻辱啊。”他有些激动的强把鹿塞到我手上说,再细看看。我把眼睛凑近了,仍看不出有什么特殊,嗫嚅着不知该怎么回答,须臾,苦笑道,人分三六九等,木分南紫檀,三六九等的人见多了,红顶子蓝顶子的,南木紫檀不曾见过……。“崖柏,这是千年崖柏……”他还在激动。
他不说,我还真感觉不出来什么,经他这么低声一吼,我才觉得手中的鹿确实有些份量,沉甸甸的。淡淡的柏木香带着岁月的问候,在萦绕,浸润,小小的书房一下子有一种特殊的气味。书柜、书桌,突然成了长着柏树的千山万壑,我俩在柏林中追赶着那一只小鹿,追啊追。朋友走了,留下了千年崖柏的小鹿。
当然我还是十分感激朋友,在他临别前,他又掏一串偌大的挂珠,说,喜欢了就留下,也很值钱的。我早已双手捂着蠢蠢欲动,随时都将奔去的小鹿,说就把柏木小鹿留下吧。
从此它就有了名子,柏木小鹿。打那天起,我的书房除了我之外又有了第二个活物。
留下柏木小鹿,落了朋友一个天大的人情,每往书桌一坐,柏木小鹿就在我眼前,睁着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睛,甚或有些顽皮样,修长展拓的身骨,生风扬尘的四蹄,昂着头,眼睛挪向远方,把我弄得有些心神不宁,倒不是因为欠了朋友人情。
我曾在标价五万,造型似老鹳的崖柏前默默站了有一个后晌。那一只伸着脖子的老鹳,鼻孔和眼睛都是崖柏生长中的原样儿。枝丫被风雨摧残,无法再生长,停留在左右的两个小瘤体成了眼睛。鼻孔则是两个断了枝叉留下的伤疤。长长的喙,上下颚,不偏不倚,恰到好处。我断定这是崖柏在被折断时,辟成上下两半儿,经岁月脂化了。半张半开呼喊或哭嚎的样子,再也没有合闭。它也许只是想对人们说那一年春天的故事,想说说那个冬天并不寒冷,却有寒号鸟冻死崖下,还有太多太多人们不知道的事情。崖柏经的岁月太久,看到太多的善恶丑美,崖柏只记住了真善美。被截成小段儿,被打磨时,忍着痛,只是呻吟。也没忘把古老的故事融进飞扬的粉尘里,发出醉人的崖柏香。千年的朝露晚霞,万年的日月星辰,崖柏不息的生命中的芳香,能遮住铜臭,却以铜的形式被交换,能驱赶腋臭,却被夹在腋下不能脱身。
崖柏很后悔,要么在森林里成栋梁,何必在崖畔张望千年,凝血泪成脂,把岁月中的苦难化成柏香。人间只知道崖柏的美,崖柏的香,谁还知道哪怕是一个手串儿,竟是几百年,千年的成长。
崖柏不再风餐露宿,更不能迎霜傲雪。被标了价,被罩上了华贵的玻璃罩,摆在富丽堂皇的殿堂上,那阵阵山风细雨,那滋着生命的泥土香,枝头啁啾的小鸟,身边相伴的石竹花都没有了。连一滴脂化的泪都流不出,只有永远散不尽的芳香证明了生命的存在。
书案上,柏木小鹿跃跃欲试,那一双期待原野的眼睛眨也不眨一下,似乎在憎恨我,倔强地扭过头。我不认为它是一只崖柏小鹿,它是秦岭的精灵,它要对我讲述森林的故事,讲猎人的土铳被收缴了,却有端着快枪或下电网的人。幽幽的香气在这时候更加醉人,我才醒悟它曾是一棵树,只不过和其它树形状不同。比如人类曾经的海明威,现今活着的宇宙学家英国人霍金。
寅夜时分,小区的酣声、梦呓、夜壶声,偶尔夹杂着小夫妻床上叫声,安祥而温馨。夜猫惊扰了栖着树上的城市麻雀,叽喳之后又恢复发安静。
柏木小鹿被我移到窗口,把头向着窗外,我感觉到它的四蹄儿就要腾空,并引吭鸣叫,与远山回应。沉沉夜幕下,高山丛林中有它的同伴,那嗷嗷的声声呼唤,把我的心都揪碎了,是它的兄妹还是情侣“去吧,去吧,你我就这几天的缘份。”它猛的一跃,犹如在大山中越涧跨壑一般骄健,消失在远方。我摆一摆手,鼻子有些酸。
去吧,是牲灵原野是你的,是精灵悬崖悄壁是你的,那里弱肉强食的森林法则会亘古不变。去吧,只有蹉跎与峥嵘才能成为崖柏。
我轻轻地放下窗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