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乎山水之间也
一
宋仁宗庆历六年,滁州太守欧阳修作《醉翁亭记》,其中有佳句云:“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
其实,不唯“醉翁”如此,古人抒发心志,常常寄情于“山水之间”。因为山高水长?因为山青水秀?然,却又不尽然。
有句俗话尽人皆知: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淮南子·齐俗训》的说辞却不俗:“其导万民也,水处者渔,山处者木。”无论是俗话还是雅言,所说的并非深奥的义理,而是一个简单的事实。山水之于人,原是衣食所系,生存所系,山水是人类繁衍生存的摇篮。依山傍水长大的苦孩子,哪天遇到个山高水低,行至山穷水尽处,于“山水”二字有些记挂,有些眷念,有些敬畏,乃是情理中的事。
不过,当人们心头泛起记挂、眷念和敬畏之情时,山水之于人,就不是“致用”二字那么简单了。在那些敬畏、眷念和记挂中,总是不经意间把能够想象到的种种神力和美德都赋予了山水,“渔”与“木”的想法反倒渐渐淡了。
有几句经典,是值得读的:
《左传·昭公元年》记载:“山川之神,则水旱疠疫之灾,于是乎禜之。”《国语·周语》有云:“夫国必依山川,山崩川竭,亡之征也。”这是一种神祇崇拜的山水观。
老子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老子·八章》)孔子说:“智者乐水,仁者乐山。”(《论语·雍也》)这是一种道德化的山水观。
东晋书法家王献之说:“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犹难忘怀。”(《世说新语·言语》)南朝诗人谢灵运说:“夫衣食,人生之所资;山水,性分之所适。”(《游名山志》)这是一种审美的山水观。
二
也就是说,在“致用”的山水观以外,国人的山水观,尚有原始宗教的神祇崇拜、社会道德的情感投射和审美直观的种种差异。如果在发生学上给它们排排顺序,大约是神祇崇拜在前,道德投射居中,审美直观殿后。但这是就社会普遍心理而言。对于圣贤大德来说,眼前这个世界,并不是沿着一条直线鱼贯而来的,他们不会像尾生那样,死死抱着一根柱子,从一个视角去观察、认知这个世界。
比如孔夫子。《论语》记载,“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又说,“子不语怪力乱神”。据此可知,在思想方法上,孔子已经超越了“万物有灵”的原始宗教思维,他的山水观也超越了神祇崇拜的局限。孔夫子论山水,重心在以山水“比德”。“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智者动,仁者静。智者乐,仁者寿。”是将社会人文理想投射于山水,从山水的自然形态属性中,反思和生发社会价值和人格理想。不过,假如你因此将孔子想象成一个眉头紧锁,心事重重,每时每刻都思虑着仁义礼智信这些高深义理的老夫子,那就错了。
《论语·先进》记录了一段先秦思想史上的公案,或许能透露一些有趣的信息。一天,孔子和他的几个学生谈论各自的理想,轮到一个叫曾点的学生发言,他说了这样一番话:“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大意是说,暮春三月,换上了春天的衣裳,五六个年轻人、六七个童子,相约着戏水沂水河,栉风舞雩台,再一路唱着歌回家。听了这番话,夫子感慨地说,我很赞赏曾点的想法!(“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曾子所描画的、孔夫子所赞赏的,恰是一幅春日乐游、山水怡情的景况。换言之,除了仁义礼智信,孔夫子也藏着一颗游山玩水的心,这就几近于审美的山水观了。
说它是一段公案,是因为还有另一种解读。这另一种解读,是把“浴乎沂”解读为在沂水中模仿龙出水中,把“风乎舞雩”解读为在舞雩台上演习祈雨祭礼。把快乐的山水乐游,换成了肃穆的祈雨祭礼。这让人想起《诗经·关雎》的遭遇,那一次,神情凝重的儒生们生生把一段男女相思苦,读成了“后妃之德”。
再比如董仲舒。班固在《汉书·五行志》中说:“董仲舒治公羊春秋,始推阴阳,为儒者宗。”关于“儒者宗”的评价,学界有争议,我们暂且放下,先说“始推阴阳”。
先秦诸子,号称百家,其中有阴阳家,倡言阴阳五行、相生相克。所谓“始推阴阳”,当是在儒门之内,最早引用阴阳学说。董仲舒承续荀子礼法并重、刑德兼用的理念,吸收墨家“兼爱”“尚用”思想,更结合阴阳家的五行学说,发掘先秦“符瑞”“谴告”思想资源,提出了“天人感应”理论,这是中国古代思想史上的一个重要拐点,先秦儒学的政治制度化转向由此发生。
按照这个思想脉络,董仲舒的山水观,不是应该绘声绘色地讲述那些“符瑞”“谴告”故事吗?然而不。提出“天人感应”理论的董仲舒,似乎并不真的相信“山崩川竭,亡之征也”。他写了《山川赋》,采取的是孔夫子“智者乐水,仁者乐山”的思维视角。面对高山,称其“多其功而不言,是以君子取譬也”;面对流水,称其“似力”“似持平”“似察”“似智”“似知命”“似善化”“似勇”“似武”“似有德”,是中规中矩的山水比德。
以儒家思想立身,却不拒绝阴阳五行学说;提出“天人感应”理论,却不囿于原始宗教的神祇崇拜。班固称其为“儒者宗”,想来不是没有道理的。
三
审美意识的发生和发展,是一个从零散、偶见,到系统自觉;从嫩绿鹅黄到姹紫嫣红,从涓涓细流到波涛汹涌的过程。许多事情,在它发生的那一刻,没有谁意识到它的里程碑意義,只是几度春秋、几番风雨之后,当我们回首往事,才发现令人自豪和骄傲的云路万里,竟始于山坳里的那次转弯。
作为一种普遍的社会意识和文化心理,从审美的立场看待山水自然,始于魏晋时代。这要说到一个人,此人姓王,名弼,是魏晋玄学的奠基性人物。
王弼出身世家,祖父王凯是“建安七子”之首王粲的族兄。王粲绝嗣,王凯把儿子王业过继给王粲为嗣,王业生子王弼,因此王粲又是王弼的嗣祖父。虽然祖孙两个没有见过面,王弼却托庇祖荫,获益不浅。史载,汉末大学者蔡邕藏书甚丰,晚年悉数赠与王粲,后又尽归王业,王弼自幼博览群书,良有以也。